耿耿秋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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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白色巨塔】蝴蝶效应(原著设定/里见x财前/财前中心向)

 

“与爱谁相比,怎样去爱才是关键的问题。唯有你真正想要的东西,才是有价值的东西。”

1

  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办公楼空荡荡的,漆黑的走廊里穿梭着冰凉的风。醉醺醺的财前掏出钥匙,却半天也没拧开门锁。他满头大汗,被风一吹清醒了一些。再仔细一看门旁的挂牌,才发现头衔一栏写着“副教授”。

  他摇着头笑,好不容易爬到了教授的位置,竟然又回到这里,八年的副教授没当够吗?

  他收起钥匙,却也没兴致回真正的办公室了,转身去往实验室,里见兴许还在,他要去骚扰一下他。

  实验室的门是虚掩着的,不过里面没有人,也没有开灯。桌上整整齐齐码着试管,书架里密密麻麻挤满文献,恒温箱里的小白鼠安静地睡着。

  财前轻车熟路地藏在实验室门后,准备吓里见一跳。他常常这么做,一向温和的里见医生失控地喊出声,是世上最有趣的事。

  等了一阵儿,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,越来越近,财前咽了一下,等门“吱呀”一开,就迅速上前拿住他的胳膊一拧,把他按在墙壁上,恶声说:“把钱交出来!”

“饶命!”

  财前整个人触电般地一抖,这不是里见的声音!

  借着走廊的光,财前认出是医学部长鹈饲教授。他的身体顿时因为厌恶而绷紧了,就连用手制住他这种程度的接触都不堪忍受起来。

  财前一面故意粗着嗓子威胁他,一面四处打量想出路。他注意到鹈饲手里拿着里见的报告“早期胃癌并发胰脏癌的一例”。

“那是什么?”财前冷冷地质问,“敢说假话就毙了你。”

“是……这是我学生的报告,我想发表篇论文,准备……借鉴借鉴。”

  那病例财前印象很深,当时鹈饲断定是胃癌,不许再做进一步检查。如果不是里见不畏威权,极为罕见的早期胰脏癌根本就会被错过,而后来,鹈饲还恬不知耻地宣称是他发现的。他冷笑一声:“什么借鉴,还不就是抄?”

“我总不能忍心让学生的心血被埋没吧……他已经离职了!”

  什么?!

  财前一愣,嘴唇颤抖着,随即清醒过来,才想起来里见今天已经走了。

  他都醉成什么样儿了,连这都忘了,还以为里见会永远在医院,永远在这间实验室里做实验到深夜。

  财前夺走鹈饲的钥匙,把他往房间深处推了一把,然后迅速闪身出门,躲在门旁把门反锁上。

“不许过来,背对门跪着!”他粗声命令,随即听到“咚”的一声响。他大着胆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看,果见鹈饲跪着,两股战战,再没有平时耀武扬威的气势。他头顶的老年斑,在小窗透过的光下,清楚地印在财前的视网膜里。

  他觉得很恶心。

  他由着鹈饲的苍老想到老师东教授的苍老,亦由着他们的苍老想到里见的年轻和自己的年轻。这是由白骨堆成的巨塔,顶端就端坐着这么些老秃鹫,蚕食年轻的血肉,直至剩下一具具白骨然后丢弃。不听话者如里见就赶走;强势者如财前便准许在血肉枯竭前爬上去。

  他也早晚会变成老秃鹫吗?这个念头让财前无比厌恶。

  财前拍了拍衣襟,头也不回地往出口走去。

2

  财前记得,今天里见离开医院的时候,正在下雨。

  他当时明明只目送了里见穿过医院大厅的背影,怎么会对雨记这么清呢?

  财前仰脖,把杯中的酒倒进喉咙。

“里见医生呢?”庆子问。财前离开医院就去了庆子的店,她正准备打烊,但还是为他留了一个位置。

  财前轻叹一声,伸手去拿烟盒:“今天离职了,‘没有友情之人,不被组织需要’就是这么回事了。”

  庆子给他点烟:“那五郎你赢了吗?”

  财前刚想怪庆子明知故问,却在对上她充满深意的眼睛时莫名语塞了,里见孤寂的背影又浮现在他的脑海。里见因为说出真相被赶走,这真的是财前想要的赢吗?

“我当然赢了。”自尊心强迫财前生硬地说。

“这样,”庆子挑起一边眉毛,“不过……你赢也好输也好我并不在乎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财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她,刚想再说些重话,却开始剧烈咳嗽。庆子忙轻抚着他的背,接过他指间的烟卷:“怎么会突然咳嗽呢?”她语气里充满了担心。

  财前胸口一热,他其实都懂得的,旁人都在意他的输赢,只有庆子在意他的失落;他人都希望他得胜,只有庆子希望他解脱。

  财前握着庆子的手,温柔地望着她:“没事的……今天就到这里吧,从明天开始我就要为癌症中心奔走了,会很忙。”

  庆子点点头,起身柔顺地挽着他胳膊送他,走出门的瞬间,财前撑开伞,随即听到了细雨打伞的声音。

“五郎这一点还真是没变呢。”

  财前诧异地问:“什么?”

“这个呀,”庆子指了指伞,“你从前就对雨的味道很敏感,都不需要看外面,无意识间就把伞先备着了。”

  财前惊得立住,一瞬间仿佛整个人回到了浪速大学附属医院里,嗅着潮湿的空气,望着里见的背影。这场景让他心悸,因为这场景曾有过无数次。他知道外面有雨,望着匆匆奔出去的里见却来不及提醒,只能站在原地。

  以前他是笑着的,笑温柔细心的里见医生,对自己却粗心大意。

  这回他没有笑,因为里见真的走了,而他只能望着他的背影,站在原地。

3

  雨已经停了,财前插着风衣的口袋,散步在昏黄的马路上。

  夜风四起,钻进他的衬衣,在他的周身游走,让他酒醒了大半。脑海里迷雾消散,纠缠的事侵入他理智的脑海,暧昧的情绪也缠上他冷硬的心。

  负责的患者死亡财前也很难受,但他始终不认为错在自己,里见坚持说出真相也没有错,那么所有的人到底为什么会痛苦?

  财前揉揉痛得快裂开的脑袋,拿出一支烟塞嘴巴里,掏出打火机。

  他的手因为酒精而发抖,良久才点燃,他深深地吸了一口,抬起头时,面前多了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,直勾勾地盯着他,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,藏在手掌里。

  财前心猛得一坠,这才发现自己竟无意识地走进了一条黑暗的小路。

  财前举起一只手,说:“你不就是想要钱吗?我给你。”他尽量保持着冷静,另一只手掏出钱包扔到流浪汉脚边,然后双手举在半空。

  可流浪汉连看也不看一眼。

  他凶狠地笑了,举着水果刀指着他说:“像你这种自以为是的社会精英,我见一个杀一个。”

  财前拔腿就跑,却还是被流浪汉从身后扑倒了,他听到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,全身血液倒流。生死一线的关头,心神却清楚无比。

  一切都完了。

  遗憾。

  就因为走这条路。

  为什么偏走这条路?

  他是想着里见来的。

  对。

  他是来找里见的。

  对。

  里见。

“里见——!”财前嘶声高喊。

  流浪汉的动作顿了顿,紧接着响起了开门声,财前陡然生出莫大的希望了,使尽浑身力气翻过身,把他掀翻在地。财前连忙站起,脚却被流浪汉一绊,仰着头重重跌在地上,再一次被他压住,刀高高地举过头顶。

  财前绝望地呻吟一声,下意识地闭上眼睛。谁知等来的却不是刀子,而是一声重击,和流浪汉的闷哼。然后,压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。

  他颤抖着睁开眼睛,看到里见温柔的脸,放下了所有的心。

4

“别住荒郊僻壤啊!”

  财前扶着里见站了起来,他已经稍微平静了,但无论如何还想发泄一下内心的不平。

  里见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要报警吗?”

  财前皱起眉头,那流浪汉已经趁里见关照他时抓起钱包跑了,但即使不是这样……“不可以,打官司已经够糟糕了,再惹出刑事案件,医院的脸都要丢尽了。”

“可你是受害者啊!”

“那又怎样了?”

“呐,财前,那个劫匪很危险的,很有可能会伤害别人啊。”里见说。

  财前翻白眼——又来了,里见和他无聊的正义感。不过……虽然别人他没什么兴趣,但那流浪汉知道里见住在这附近,很可能会回来报复。

“好吧,”财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,“不过明天行吗?我实在太累了。”

  里见展开笑容:“当然可以。”

5

  里见家果然就在这条路旁,财前在玄关换鞋的时候,看见地上就一双鞋,问里见:“你老婆孩子呢?”

“今天走了。”里见苦笑着说。

  财前扫了一眼饭桌上的离婚申请书,说:“你也真是不容易啊。”虽然语气完全缺乏同情。他心里其实在暗暗庆幸,这样以后他来时,这房间里就只有他和里见。财前心情变得很好,所以当里见问来意时,他坦率地承认:“突然很想见你。”

“你怎么每次喝多了就‘很想见’我啊?”

“喂,你不是‘正义的伙伴’吗?为什么取笑我却不留情啊?”

  财前佯装不满,里见脸上的促狭却更深了,终于扑哧笑出声来,财前也被他传染,跟他笑在一起,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学生时期。

  客厅里没有开灯,借着窗外的光,还能看清家具的轮廓,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幽蓝色调。他看见茶几上的酒具,奇道:“真少见啊,里见医生居然喝酒。”

  里见在沙发上坐下,端起酒盅:“才不想被某个大半夜跑别人家的醉汉说。”

  财前知道里见在因为离婚而失落,所以也不回嘴,他看到花瓶里的新鲜野花,嘴角不自觉地浮起淡淡笑意。婚姻,究竟算什么呢?他和杏子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同床异梦,里见夫妇却本是对可爱的情侣。离婚前还记得用野花装点简陋的家,怎样的好女人能做到这地步?里见绝对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丈夫,想到这一点,他就莫名生出一种得意之情。

  财前看到沙发旁支着一把红伞,伸手拿起,忽然危险地眯起眼睛,他转头看里见依然在借酒浇愁,厉声说:“别装模作样了,你心底明明松了一口气!”

“你在说什么……”里见的疑问转为屏息,因为财前把伞尖戳中他的喉咙。

“这是东佐枝子的伞吧?”财前瞪着眼说。

  东佐枝子是东教授的女儿,财前见过几次。名门大小姐有种高雅的纯洁美……所以呢?他担心里见淋雨还真是自作多情啊,人家明明从不缺良人照顾。

财前邪气的眼闪着凶光,随着坚硬的伞尖缓缓向下,划过里见的胸膛、腹部,直至他的腿间:“她有没有好好地‘安慰’你?”

“只是借个伞而已,你别多想……”里见红着脸解释,财前却一点儿也听不进去,把伞尖用力地扎进里见的小腹,一下一下戳弄着说:“你可真是个好男人啊,三枝代跟着你这个副教授,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,你却一点儿都不知愧疚,不仅为了无聊的正义感把工作搞丢了,还……呵,还怎么样?觊觎起未婚大小姐了!吃着老婆做的便当放空的时候,你想的是谁?晚上抱着她的时候,你又希望谁在你怀里,啊?!”

  里见一把握住伞猛地一拽,拿住财前的胳膊把他按在沙发里,骑在财前身上,胸膛剧烈起伏:“你能不能闭嘴?”

  财前闷哼一声,突然开始咳嗽,抓着里见的衬衣,脸涨得通红。

  里见瞬间心软,连忙抚摸着财前的胸膛给他顺气,不无担心地说:“你何苦生这么大的气。”

  财前渐渐平复下来,虽然还是一副不爽的表情。里见又开始解释:“你相信我啊,真的什么都没有的。”财前不耐烦地白了一眼,显然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了:“啊,你说谎肯定会被识破。”

  里见笑笑,对这个论断没有异议。

  客厅里重新陷入寂静,财前默默地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生气。他向来笃信掌控了一个人的欲望就掌控了他的弱点,他只是不希望里见的欲望被这样毫不相干的人掌控,那也太无趣了。

  里见……也会有那方面的欲望吗?财前抬头望着他清澈的双眼,完全无法想象。也许会是不厌其烦地征求意见的那种?难不成会意外地很擅长?不想则罢,一想就止不住好奇心了,财前渐渐地就转为非知道不可了。

  里见宽厚的手,仍在他胸膛上随意地抚摸着,散发着惊人的热度。还有他的腿,是那么的结实,先前骑在他腰上,现在放松下来,无意地叠在他的腿上。财前的想象越来越脱缰,他是教授,他可以尝试任何事。

“里见。”

“嗯?”里见低头望着他,眼睛在黑夜里异常明亮。

“你对我……还有那个意思吗?”

  里见良久才明白过来,脸顿时红透:“你……我……你说研修生时的那个?”

“是。”财前声音不大,却很笃定。

6

  朋友。

  在结识里见之前,这个词对财前没什么意义。

  他当然很早就注意到里见了,因为他是浪速大学的风云人物。不仅成绩优异,还高大帅气,本科期间就发表了A类论文,陪同教授去国外参加学术会议。只是这样也罢,关键他的品格也无可挑剔,男生敬佩他的正直,女生仰慕他的可亲。

  看起来多么完美,可财前不相信。

  那时的财前虽然还没接触到权力,只是个寡言的优等生,却因为贫穷而拥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。照他看来一切都是虚假的,等揭开层层伪装露出真实面目,就会知道驱使人的内核只有一样——

  欲望。

  里见也不会例外,轻易被他迷惑,到头来只有更失望罢了。

  所以等本科毕业前夕,开始选未来室友时,里见只是在他脑海中划过,就匆匆掠过去了。

  后来有一天,财前在图书馆自习,里见跑来找他,这时他们已经因为在病理学教室一起做研究而相识。

“财前,能不能去一趟实验室?”

  里见的面庞是英气的,声音是热忱的,财前嘴角泛起笑意,没找到理由说不。

  走进实验室,里见让财前在电脑前坐下,自己一手搭在椅背上,一手操作着鼠标说:“关于肺癌的早期治疗,你半月前不是站在外科角度提出一个设想吗?后来,我怎么也没办法把它置之不理,就做了实验,现在已经出结果了。”

  财前睁大眼睛:“癌细胞……减少了!”

  里见微笑着点点头。

  财前很高兴:“虽然离应用还差得远,虽然多得是这种方案压箱底,但研修生奖金还是……”财前突然止住,因为他当时提出的与其说是“设想”,不如说只是个灵感。可行的方案是里见想的,所有的实验也都是里见做的。他必须得斟酌着说接下来的话,好说服里见把论文跟自己合作。

“别想得美了。”里见说。

  财前心一沉——果然。他冷笑着吐出一句:“哦。”非要在别人论文里加名字这种事,他可做不出。

  里见笑笑:“得先写好论文,才能考虑奖学金的事啊。”

“?”

“你是一作,”里见宽厚有力的手掌放在财前的肩膀上,“财前,我认为灵感是最重要的,没有你学术上的积累,这一切都不会发生。我……很佩服你。”

  财前望着里见,望着他因过劳而布满血丝的双眼,良久,说:“比起这个,你决定室友了吗?”

7

  跟里见合住的生活,真的如同新婚一样新鲜而激情。

  财前以前总是独来独往,也认定自己并不需要朋友。如今他才明白,那不过是自我安慰,只是他求不得而已。

  没有什么,比从实验室回来的深夜,有交叠的脚步声,有共同仰望的一片星空,有回荡在墙壁上的笑声,更令人欣慰了。

  原来,他可以不孤独。

  可研修生生涯还未过半,里见就与他有了隔阂。

  那不是因为人生观的相左,纵使为此他们从未停止过争执,但那莫不是一种坦诚的、希望被认同的交流。他们心底清楚那是彼此无法改变的部分,他们不是因为这部分相同而在一起,也就不会因为它的差异而有距离。

  是里见不知怎么了,开始躲闪财前的目光,开始支支吾吾。他开始更早出,更晚归,故意错开财前的作息。

  财前看不透里见了,这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与背叛感。

  望着里见故意给他看的侧脸,财前曾不止一次地想咆哮:“你到底是在做什么?!”

  但他到底没有问出口,也没有想通,偶尔想检讨自己,自尊心却不允许。就这样自相矛盾,越来越恨里见,他开始跟里见冷战,眼看着这桩友情一步步走向毁灭。可他没办法,他本就不是坦诚的那个。

  终于有一天,里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,看着财前的脸,仿佛下决心一般:“财前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“啊。”财前应了一声——终于,要摊牌了吗。

  里见说:“我决定搬出去住。”

“嗯。”财前翻着书,面无表情。

“不问为什么吗?”里见苦笑着说。

  嗤啦,是书页撕裂的声音,财前抬起头,眼神冰冷:“你爱说不说。”他看着里见受伤的神情,心里似有火烧——为什么?到底为什么?

“我……喜欢你。”

  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,沉默又弥漫在他们之间。财前还在等着里见说“但是”,可里见竟就打算说到这里,就好像它能交待所有折磨他的问题。

“我还喜欢你呢!”财前猛捶着桌子高声回敬。

“那是不一样的!”里见也激动了,一挥手,“你是知道的吧?”

  财前愣了半天,终于明白了,却也只有无言,他该怎么办呢?在大城市里生活后,他知道了世界是比他原想的光怪陆离的,可他自己在这方面却仍是个单纯的乡下孩子,他已经开始跟杏子相亲。如果是女孩子跟他表白,他知道怎么做。可这是里见,唯一的里见,还有他唯一的欲望和唯一的私情,他该怎么回应?他想拒绝吗?他想答应吗?

  他心里五味杂陈,又开始恨起里见,和他该死的率直。他就不能处理得圆滑一些,藏好心意,一点点给他灌输这些概念,等他都理解了再捅破窗户纸,他才能……

  才能怎样?

  财前想不通了。

  在财前烦恼的时候,里见就在温柔地看着他,他的发丝被风吹到额前,里见不自觉地朝他伸出手,然后不出意料地看到财前瑟缩了一下,里见不由得难受,但还是轻柔地将发丝理到他耳后,手顺势抚过他的后颈,在那里稍作停留。

  财前几乎是拼尽全力地忍着不动,里见微微一笑,这个人,装得挺凶,骨子里是不愿见人家伤心的。

  他不愿再使财前烦恼了,于是说:“再见了财前,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。”

  财前看着他,眼神很复杂,是不舍?是埋怨?但最终点点头。

  里见告别后就离开了,财前知道,他会趁自己不在时收拾东西走。他靠着椅背放空,后颈还残留着里见手掌的热度。

  他忽然笑了。

  他摸着后颈摇头,是真的觉得好笑。虽然由他这个当事人来说有点那个,但那是多么“里见式”的一场暗恋啊,无论是告白的坦坦荡荡,还是搬走的堂堂正正。如果是财前,就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把对方得到手再说。

  他要是能圆滑,他就不是里见。

  到头来,他还是为里见的诚实所苦。

  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,那是里见的书。

  财前笑着笑着就哭了。

7

  里见搬走后,两人经历了一段尴尬时期,但没多久就不约而同地决定忘记那碍事的记忆,继续一起吃饭、一起做研究。再后来都用不着忘记了,因为他们都变成了理智且现实的社会人,学生时代的情愫太曲折,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,总归是难以想象的,总归是无法体会的,也就,无需逃避了。

  现在的财前,只想忠于自己的欲望,那是唯一确切、唯一闪光的事。

“里见,你对我……还有那个意思吗?”

  财前修长的、完成了无数台精密手术的手指,沿着里见的手臂向上抚摸,动作像羽毛般轻柔。那是一双杰作一般的手,那双手是演奏生命的乐器。现在它细腻地描画着里见的筋肉,仿佛在将他一寸寸剖析。

“很抱歉,没有。”

  里见脚落地上想走,财前却不许他,一翻身跨坐在他大腿上,俯视着月光下里见英挺的面部轮廓。

  里见避开他的目光:“别闹了财前,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。”

“我知道,”财前倨傲地说,“我是教授,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”

  他以拇指摩挲着里见的耳后,轻声说:“我才不信你没有,搬出寝室后很快就结了婚,你的‘那个意思’,难道不是从没得到过满足?”

  里见低沉地喘息了一声,颤抖的手抓住财前的肩膀,不知是想推开,还是拉近。

“你不敢看我的时候,脑子里都想些什么?”财前问。

  里见红着脸摇头:“你不会想知道的。”

“告诉我嘛……”

“不要撒娇啊。”

  后来,里见叹了一口气,财前知道他这是要妥协了,满意地笑笑,洗耳恭听。

“其实,我不是很擅长这类事情……”

“嗯,”财前点点头表示理解,“里见医生毕竟是正人君子,顺便提一句,我很擅长。”

“你还要不要听?”

“听。”

  里见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我会怕被你看穿,会不好意思。但真的不记得有过你认为的那种幻想,很抱歉让你失望了。”

  他渐渐放松下来,一只手抚上财前的脸,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放在他的腰间:“但我总是会梦到你,梦里的你有时开怀大笑,有时失声痛哭,但无论怎样,你是被爱着的,被救赎的,不需要伪装,也不需要心机。”

  财前皱起眉头,他抱持着玩闹的心,却不想听到了如此沉重的隐情。

“呐,财前。我虽不认同你的理想,但绝不否认那是一条正确的路,但为什么你要走得那么艰辛呢?不择手段地,做出那么多违背本心的事。你终究是善良的,不肯伤害别人,到头来,你所做的都伤害了自己。”

  财前深深地吸了口气,忽然一把抓住里见的额发,逼视着他的眼睛:“别自以为了解别人的事。”

  他胸膛激动地起伏着,又重复了一遍:“别自以为了解我的事!”

  他说完了,恶狠狠地咬住里见的唇。

  啊……真烦人呐,他明明只想求欢,为什么要他动感情。

  那哪里是接吻,简直是乱啃,而里见扶着他的腰,只是被动地,任凭他发泄怒气。但等发泄够了,欲求占上风了,财前又开始不满他的默然,为了让他陪自己胡闹,使尽了浑身解数。他捧着里见的脸,细心舔舐他咬破的地方,舌尖不厌其烦地,撩拨他的嘴唇内侧和牙齿。

“嗯……”里见终于忍不住呻吟。

  财前暗暗得意,这对他等于是胜利的号角,他拉扯着里见的头发,继续溃散他的理智,直到里见粗喘了一声,一翻身把他用力放倒在沙发上,沙发偏离原处,发出吱嘎的声音。

  财前满意地笑,他赢了。

  在里见进入之前,财前勾住他的脖子强迫他面对自己,挑着邪眼命令:“祝贺我荣升教授,里见君。”

  里见不由得笑出了声,他抚摸着财前的头发,珍重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,说:“祝贺你,财前医生。”

  不是想听的那句,但财前望着他眼里的深情,决定先饶他一次。“财前医生”——从这个人嘴里说出,倒也不难听。

8

  完事之后,财前躺在里见臂弯里抽烟,察觉到里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,问:“怎么了?”

  里见未语脸先红:“你……你觉得……刚才……你怎样?”

  财前喷了口烟,哈哈笑了——果然是里见,一般男人都在得手之后翻身睡了,最多敷衍两句,只有里见一脸认真地询问。他起身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,边点下一支边说:“无论好还是不好,你认为还会有下次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这么笃定?”

  里见笑而不语,这倒引起了财前好胜心,就为了让里见输,他再也不来……好吧,也许里见的判断有道理。

  他指间夹着烟又躺回去,刚吸了一口,又开始咳嗽。

  里见不由分说地夺下他的烟,掐灭扔了:“别抽了。”

  财前破天荒地没跟他对着干,他点点头,转过身侧躺着,平复着肺里的躁动。里见滚烫的胸膛地贴上他的背,温暖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心口,说:“财前,去检查一下肺部吧。你咳嗽的声音不太对,还有刚才……你喘息的时候,听起来很吃力。”

“那还不都是你的错?”财前说。

  里见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
  财前笑笑沉默下来,内里却流淌着一种奇妙的感觉,很悲伤,却是很平和的那种。身为医生,他当然察觉得到身体的细微变化,同时隐隐预感到其指向的结果,他只是……不想面对罢了。而里见总能发现,他怎么总是能?

“如果……真的是癌的话,对于身处抗癌第一线的我来说,就很丢脸了。”

  他明明想要保持医生的理智的,可泪水还是止不住从眼眶里溢出了,无声地滑落。

  里见抱着他,亦哽咽着说:“我不会让你死的。”

“啊。”财前握着里见的手背答应。

9

  天快亮时,两人才草草地睡了一觉。

  里见挠着困倦的头醒来,发现财前穿着他的衬衣,坐在饭桌旁吞云吐雾。“怎么还抽烟啊?”

“确诊后就没得抽了嘛,”财前无动于衷,“醒了就做早饭吧。”

  里见张了张嘴又闭上,鼓足勇气了才说:“我不会做料理……”

“喂,顶着一张正义感满满的脸说什么话呢?”

“……财前,你到底把正义感当什么了?倒是你,不是靠奖学金完成学业的贫困优等生吗?区区料理总是做过的吧?”

“没。”财前理所应当地否定。

  然后两个生于昭和年间的日本男人相顾无言良久。

“鸡蛋拌饭还是可以的吧。”里见率先说,他站起来打开冰箱,拿出两个生鸡蛋和一瓶酱油放在饭桌上。

  财前点点头:“饭呢?”

  里见头又探进冰箱。

“你是不是傻?饭是要用生米煮的,难不成你以为是每天早上在冰箱里神奇地变出来的?”

  里见关上冰箱门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但还是忍住了,沉默着从柜子里搬出米袋舀了一量杯的米,然后,他不知道怎么打开电饭煲的盖子。

  财前举着手机回短信,里见就绕着电饭煲毛手毛脚地按来按去,按错了键就发出“滴滴”的警示音。

“好烦啊!”财前抬起头抱怨。

“那你来做啊。”里见气呼呼地捶了一下电饭煲,它的盖子竟奇迹般地弹开了。

  财前埋怨地望了他一眼,好像在怪他不早这么干。

  让电饭煲煮饭又是另一场恶战,后来财前饿得等不及了,还走到里见身边瞎出主意添乱……好在最后总算是鼓捣熟了。

  当两人快乐地把热气腾腾地米饭装进碗里,迫不及待地说完“要开动了”时,里见放下筷子,挠挠头:“抱歉,我忘洗米了。”

  财前一翻白眼,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,人生头一回因为饥饿而面部扭曲。

  里见主动站起来收拾餐具,围着围裙的长腿窄腰在财前的眼前晃来晃去,财前托着腮悠悠地说:“学做家务怎么样?反正你也失业了,我包养你啊。”

“谢谢好意,”里见不以为意地说,“不过大河内教授已经推荐我去千成医院了,院长是他的好友。”

“那不是间患者一大堆,没什么设施的医院吗?”财前挑起一边眉毛,随即想到什么似的哼了一声,“也对,正因如此,只想着患者的里见医生才中意它吧……再忍个三年,等癌症中心建成了,就让你回来当内科部长。”他语气相当不可一世。

  里见不置可否地笑笑,走到垃圾桶旁时转身看着财前一脸认真地说:“呐财前……日本是不是有垃圾分类这回事?”

  财前瞪着他:“叫家政吧,我请。”

“好。”里见如蒙大赦,干脆利落地把餐具扔水槽里。

10

  财前不顾里见反对,吩咐出租车司机开到一家高级餐厅。

“财前,那种地方我负担不起的!”

“我不要去廉价餐馆,你负担不起就由我来付,之前不是说过了吗?”

“可是这简直就像……”里见没说下去。

“像什么?包养啊?哼,说起来……你小子大多时候还真好像青涩大学生啊,然后……”财前咧嘴坏笑,在里见耳边很小声说,“身为教授的我包养了你,每周末到你这儿来享用你的年轻的身体,你乖巧让我满意的话,我就带你去高级餐厅。”

  财前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,最后竟然轻啃了下里见的耳廓:“叫声‘爹地’听听。”

  里见无力地把脸埋在手里,丝毫没有被煽动,他跟某些不知羞耻的人是不一样的!

  财前也见好就收地靠回原处,接下来的路上两人没有再交谈,亲密的空气却无声地流动。

  用完早餐后,财前拿出手机准备叫自家司机来,对里见说:“接下来去哪儿?我送你一程。”

  里见露出奇怪的表情:“你不要我陪你做检查吗?”

“嗯……”财前含糊地说,“我回浪速大学做。”

  里见闻言瞬间拉长了脸:“不行,你跟浪速医大的关系那么复杂,谁能保证他们会给你真实的结果呢?”他说着起身,三两下穿好外衣。

  财前惊讶:“你果真不是看起来的那样不晓世事呢。”

  趁财前愣神的时候,里见握住他的胳膊往餐厅外走:“正好我今天要去千成医院拜访,你就同我去那里检查吧。”

“喂,我堂堂医大教授……”

“是是是,”里见招来一辆出租车,把财前塞进后座,俯身望着他说,“但今天毕竟是休息日,你也稍微歇一歇‘教授’的重任好不好?”

  财前望着他满脸温柔的笑,挫败地叹了口气,他是不是永远没法占这个人上风?

11

  千成医院不出所料是间简陋的旧医院。财前刚走进门就站住,惊恐地拉住里见的衣袖说:“一起回去吧,我不想在这儿检查,你也别在这儿工作了。”

“说什么傻话呢。”

  里见拦住财前,还想再说些什么,一旁却有一个人叫住了他:“是……里见君吗?”

  里见转身看到一位身穿医师制服的花白头发的老者,鹤一般瘦而挺直的气质与大河内教授一模一样,里见连忙深鞠一躬:“是羽佐间院长吗?初次见面请多指教……请问您是怎么认出我的?”

  羽佐间哈哈一笑,老花镜下面的双眼闪着睿智的光芒:“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?”

  里见有些无措,被冷落在一旁的财前凉凉地插话:“因为二位相性很合呗,这才能在茫茫人海中发现彼此。”财前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,越来越不想在这儿待了,羽佐间既然与大河内是一挂,必然跟里见热络,而与他不相合了。

  谁知羽佐间却拉下眼镜,显出很高兴的样子:“噢!这不是财前君吗?”

“是……”

  羽佐间却不听他说完就一把拉住他手腕,不由分说地往医院里面走。

“简直太好啦,有一位患者被确诊食道癌,医院里却没有合格的外科医生能完成手术,想要转到浪速医大,床位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,现在你来啦不是正好吗?也让我们的医生见识见识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你今天不上班吧?”羽佐间回头看着他说。

“不。”在大河内教授面前都厚脸皮的财前,对着羽佐间竟然扯不了谎。

“那不就得了?”

  老者干枯的手指有一种热切的力量,财前没法儿挣脱,求助地去看里见,他却笑眯眯地,仿佛在说“这不挺好嘛”。

  财前只好认命。

12

  当看到手术刀上清晰地映着的自己的双眼,财前的眼前,就只剩下眼前了。

  教授、癌症中心、金钱、地位、性……全部都抛到脑后,他的眼前就只有鲜艳的血肉、枯萎的癌细胞,还有银白的刀。

  连他自身的存在都抛弃了,不安、渴望、卑微、傲慢、爱、恨、友善、凶恶、狂喜、苦痛……一切相互缠绕而结成他自身的东西。

  只有手术室里的光明。

13

  手术结束后,财前走进二楼的观察室,显示器前的里见朝他微微一笑,清澈的眼里是毫无保留的欣赏。财前呼吸一紧,心跳得更快了,手术成功的兴奋使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疯狂地激荡着,他盯着里见的喉结,竭力忍住吻他的冲动。

  他终于移开视线,看着雪白的墙壁冷静脑子。

  羽佐间从座位上跳起来,迎上来握住他的手激动地上下摇动:“财前君,真是太出色了,医学界有你实为幸事!”

  财前不以为意地笑笑:“哪里,曾有人说我‘缺乏临床医的自觉’呢。”大河内在法庭上的那句话一直是财前心里的疙瘩。

“谁说的?”羽佐间不高兴地撅起了嘴,“就算是医生,价值观也各有各的不同,无视你对医学的贡献和拯救的患者,仅凭对其人格的好恶就否定一个医生的价值,绝对算不上高明。”

  财前露出标志性假笑,心里诧异自己竟然真的有些感动。其实也难怪,岳父和杏子把他当成光耀家室的绩优股,鹈饲当他工具,除了患者以外,真的很少人单纯地把他当医生看待。如今这位老者不仅这样做了,还肯定了他作为医生的价值。

  老者在财前和里见之间打量:“说起来你们今天本来是要做什么的?”

  财前忙堆笑说:“里见已经答应在这里工作了,他想跟您当面报告。”

  而里见却毫不热心的样子,只是简短地点点头,然后语气焦急地说:“比起那个,财前他最近身体不太好,想在贵院检查一下。”

  财前笑容僵住,笨蛋,对着未来上司怎么说话呢。

  而羽佐间却毫不介意,一脸凝重地说:“我知道了,一起去CT室吧。”

14

“肺癌。”羽佐间直截了当地说。

  财前的脸抽了抽,一时不知作何反应。他的自我诊断是对的,他到底是该得意,还是该哭泣呢?他最终挤出一个苦笑:“往好的方面看。即使患者家属上诉,我也能打苦情牌再赢一次了。”

“财前!”里见皱眉。

“怎么了?癌症专家都得癌症了,你最好开始习惯这里面儿的黑色幽默,”财前拿出烟盒,顿了一下,又收回去,“我很想抽一根来解愁,但是很遗憾,我不能。”

  里见捂着眼睛,简直无语了。

  羽佐间呵呵一笑,试图缓解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:“万幸发现得早,现在还是一期,做手术还是能根治的……里见君,我说得对吗?”

  里见拿开挡着眼睛的手的同时抹了抹脸颊,把片子和各项化验单又仔细看了一遍,默默地点点头。

  财前看着里见颤抖的背,心里添了许多柔软的情绪,也不闹别扭了,伸手捏捏里见的手背。里见转头看他,他给了他一个坚强的眼神,仿佛在说:“我不要紧。”

  那一刻里见多想上前紧紧抱住他,抚慰他所有的不安和恐惧。可连他也知道自己不能。

“呐,财前,你在千成病院诊治吧。我来守……我来担任你的主治医生。”

  财前笑笑,摇摇头。

  原因是显而易见的,浪速医大的教授,怎么能在别的医院治病?

“可是……”里见无论如何也不放心。

“里见,”财前站起来,手像往常一样地放在里见的肩膀上说,坚定地看着里见说:“我不会死的,我向你保证。”

15

  财前回浪大医院后就尽快为自己安排了手术,里见知道他心思,替他请了东教授主刀。手术成功后东教授每天专程来为他看诊,他人在场时两人难以谈论病情以外的事,有一天只剩他们了,师生二人才能真正倾心交谈一次。

“财前君,我为之前阻挠你当教授而道歉。我万不该把对自己的不完美的失望,发泄到自己的学生身上……我已经因为这样做逼死了亲生儿子了,我绝不会再让你步他的后尘。”

  亲手拯救学生让老师醒悟,而身为被拯救的学生的财前同样羞愧不已,比起坦然认错的老师,自己的器量是多么小啊。他终于向东教授低下了头:“老师,谢谢你。”

16

  财前治肺癌的这一年间很多事都发生了,有些源于癌症,另一些——也源于癌症。患者家属上诉,虽然财前得到了舆论的同情,二审却还是输了。岳父和杏子被他吓着,也不再逼迫他了。庆子终于醒悟财前离去后她只会剩下空虚,所以跟追求者之一结婚了。而鹈饲因为他输了官司又得了癌,开始对他态度模棱两可了。

  在被告席上听到败诉判决后,财前立即提出了上诉。

  当天晚上,他就砸开了里见的门,把他钉到墙上。

  在充满血的味道的吻的间隙,财前咬着里见的下巴说:“你满意了吗?”

  里见摩挲着财前的脸颊:“你看起来很疲惫,这一年有好好休养吗?是不是又勉强自己了?”语气爱怜极了。

  财前闭上眼睛,头转向别处。

  他跟这个人说不通的。

  财前一把揪住里见的衣领把他往房间里拖,扣子崩落在地上,而财前全然不管,径直把他拽到卧室门口用力一推,里见踉跄着跌倒在榻榻米上。

  财前解着领带,邪眼危险地俯视着里见说:“我难受的不是身体,是心啊……里见医生,负起责任来彻底抚慰我啊。”

17

  里见家的卧室狭小且无窗,因为客厅里微弱的光从开着的门照进来,才不至于闷得慌。财前枕着胳膊仰躺着,沉思中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在嘴边,然后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戒烟了。借着微弱的光,他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,脑海中浮现出病床前岳父和杏子的悉心照料的场景。

“里见,你真的不打算换间公寓吗?说了首付我来交。”

  里见无奈地捋了把头发。

  财前不用想就知道里见心思,却还故意促狭道:“怎么了,我的婚外情人?

  里见咧咧嘴,笑不出来:“我们……果然是这样吗?”

  财前看着在里见脸上很少见的愧疚,在心里叹了口气。他从来都不屑于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,但看里见难受他不想。“杏子对我来说……”他认真地说,“与其说是妻子,不如说是女儿。即使有朝一日岳父过世,我也认为自己有责任养她,直到她找到另一个男人,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。但我给不了她爱,这她清楚的,她也不需要我爱她。”

  里见撑着脑袋,注视着黑暗说:“我也从不曾幻想过我们会手牵手走在阳光下,相信我,这方面我比你考虑得多。”

“你的幻想真肉麻。”财前做出被恶心到的表情。

  里见抄起枕头就要闷死他。

“哈哈哈……我错了我错了。”

  闹够了,财前摸着里见的脸颊说:“那你呢?你老婆真不打算回来了?”

  里见摇摇头:“我也想通了,像我这种男人,从最开始就不该拥有家庭。”

  这话不知为何让财前很高兴,他起身吻他,里见也轻柔地回应。

“我上诉到最高裁判所了。”财前说。

“你当然会这样做。”里见笑。

“不过说实在的,律师已经告诉我这次恐怕会输了……然后我的癌症中心就得拱手让人,可惜了我这些年的心血。”

  里见很替财前难过,但看本人倒一副淡然的样子,不禁问:“不甘心吗?”

“当然了。”财前笑,“直到躺在手术台上被麻晕前都在想,如果就这么死了,真是不甘心呐。但是……”

“但是什么?”

“但我看清了真正想要的东西,那么即使是从零开始的后半生,也不可怕了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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